黑白黑白灰

世界和平,皆大欢喜。
(部分成年人可观看内容见汤spicytequila1116)

 

永别了,美人鱼

神仙酵母:

先对大家说一声抱歉,真的是很久没上Lof了,甚至有几位朋友私信了我表达关心。这段时间里,我的剧本终于要在半个月后公演上台了,我本人在备考N2日语考试,顺便还入了魔兽的坑(其实主要是入了魔兽的坑)


下面几篇小说本来是想攒到一定数量后出小说集的,现在想想,我离出版还需要很多磨炼,所以在此一气放出来吧。


再次感谢大家的关心,以下是《永别了,美人鱼》




第五十三天夜里,AUS708431照常来到看护室,她正在睡觉。因为没有眼睑的缘故,她的模样像条死鱼,仰躺在水中,圆睁两眼,嘴巴微张,双臂无力地垂在体侧,神情木然,如同一具公主的尸体。水缸两旁的氧气泵末端仍在咕噜噜地冒泡,一个接一个的水泡从她身边经过,急忙忙地升向水面,使她的躯体在摇曳不定的水流中微微浮沉,像是一群飞鸟扶抬着她的灵柩。AUS708431戴好一次性橡胶手套,轻手轻脚地登上踩脚凳,将饵料箱里的淡水鱼一条条地摸进水缸里,手指从她的发丝间穿过——橙红色的头发,像是刚刚从茧上被剥离开来的蚕丝一样在温水中漂荡。AUS708431恋恋不舍地从暖和的水中拔出双手,将湿淋淋的手套扔进垃圾箱,圆珠笔往胸前摁了一下,在记录册的“饲喂状况”一栏写上“正常”,随即坐在水缸旁的看护椅上开始翻看那本夹在记录册里的小说。


这本小说已经有些年头了,纸张发脆,翻页的时候会发出揉碎枯叶般的危险声响,封面上除了标题只画了一朵蹩脚的长茎玫瑰。作者并不出名,内容也没多有趣,讲的是一桩和爱情有关的凶杀案。正文前头附了一页人物关系图,上面用密密麻麻的箭头将诸多人物两两连接在一起,AUS708431读它的很大一部分原因是这些人物的名字,已经死去的那个女人名叫香格里拉,她是个贩卖香水和药草茶的东方女巫;具有重大嫌疑的凶手备选人二号,她同父异母的妹妹,叫做奥莉加·弗伦;还有一个总是大惊小怪的子爵夫人,见到老鼠便会把裙摆拎起来跳踢踏舞,随丈夫姓麦克林恩,别人叫她林恩夫人。AUS708431将他随身携带的小笔记本垫在大腿上,开始誊抄这些名字。本子上已经积累了厚厚一摞姓名,包含各种千里之遥的文字,甚至掺杂着一些算不上名字的称谓和外号,比如“伯爵的小女儿”、“蝴蝶姑娘”和“我亲爱的小辫子”。


突然他听到一阵水花搅动的声响。她醒了,正将手掌贴在水缸玻璃上盯着他。看到AUS708431抬起头,她迅速地微笑了一下,开始和那些作为食料的淡水鱼嬉戏。她将它们追赶到装饰用的水草后面,又将它们捧在手心里,让它们亲吻自己的脸颊。等到腻烦了这些简单的游戏之后,她像拈去衣服上的饭粒似地将它们一个个捉住,嚼也不嚼地整个儿吞下去。


“晚上好,”AUS708431说,将手里的名簿翻到第一页,仔细琢磨着那个古怪的发音,艰难地吐出几个断断续续的音节,“晚上好,拜哈伊拉,晚上好。”名簿上的备注标明这个名字代表着“灿烂、耀眼”的意思,“就像她宝石般的眼睛”,此刻这双宝石般的眼睛正用孩子等待圣诞礼物般的神情望着他。


拜哈伊拉将两手的拇指指尖相对,如同抹去一扇看不见的窗户上的水雾般划出两道弧线,手心上生出一捧小小的漩涡,像抛飞吻似地送向AUS708431眼前。


(“晚上好。”)


除了温吞的水声之外,看护室里静悄悄的。AUS708431继续埋头于他的小说当中,但眼镜镜片后的余光始终瞥着拜哈伊拉。波光像魅影似地在纸张上不停地跃动,将那些无力的字眼如同火炬般逐个点亮又熄灭;拜哈伊拉摆动着她的鱼2尾,在巨大得几乎占据了整个墙面的水缸中游来又游去,像敲击着隐形的琴键似地舞动两手。


(“雪!”)


AUS708431抬头瞄了一眼窗帘缝隙之间隐约透出的光亮,将那本破破烂烂的书搁在凳子上,起身走到窗前。那一线刀锋似的光束直直地将昏暗的看护室、水缸和拜哈伊拉劈成两半。外头明如白昼,爆炸的闪光接连不断地越过研究所的高墙,火焰的巨兽腾然升起并贪舔着夜幕,有残破的旗帜一角挂在枯树的梢头,随着炸弹的震响而簌簌发抖。黑灰色的尘埃和硝药的粉末像雪片一样纷纷扬扬地飘洒下来。一部活生生的战争默片就在窗户后面上演,那些阵亡的小伙子们,那些战壕里的残肢断臂,他们的号码将被整齐地一行行刻在纪念碑上,可能只和AUS708431差了末尾的两位数字,接着这些号码将被卖给城内的年轻父母们,带着英灵和亡魂的祝福重新降生在新生儿身上。独一无二的名字在这个年代是奢侈品,只有小说里的人物才配拥有名字,和他们既定的身世与命运联系在一起,以及水缸里的拜哈伊拉——美人鱼,从热带海域意外打捞起的奇异生物,全世界仅此唯一的珍宝。除了被安置在这个绝顶安全的看护室(无数仪器的检测数据使我们有理由相信,即使整个星球被炸成碎片,这间看护室也会毫发无损地在宇宙中继续漂浮)的待遇之外,国际教文组织也正集结资历最老、学识最广的学者们前来研究所为她定名。会议的第一天,他们就决定要用人类数千年历史中创造出的最为美好、最为纯洁的某样东西作为她的名字,这样东西应当寄托着数十亿颗心灵共同的向往,即使最凶恶的杀人犯在说出这个词时也会小心翼翼不去玷污它的无暇本质,一样能使我们确信自己的存在是有意义的东西,一样亘古不变且今后也将继续存留传递下去的东西。可是难点正在于寻找这样东西的真貌,这是个伟大的工程,学者们日夜不休地翻阅着数百种文字的词典,试图从无边的海洋中捞出这颗闪亮的珍珠,就像当初从海里捞出她一样。爱,希望,智慧,一个接一个被滥用到失去意义的词语从备选名单上划去,至今她还是没有一个确定的名字。但研究人员们并不想因为取名这件事耽搁研究进程,在各类文件里使用大写的“她”或是“美人鱼”来代表她,并承诺在命名完成之后会把这些文件里的“她”和“美人鱼”全部修改成那个苦思冥想而得来的名字。


拜哈伊拉猛烈地拍打着水箱玻璃。


(“太阳!”)


她兴奋地重复着这个词,一遍又一遍。自从学会如何用手语表示“太阳”之后,拜哈伊拉就一直寻找着在对话中使用它的机会。让她理解“太阳”的意义也花了一番功夫,毕竟它对于深海的住民来说太过庞大和陌生了。如今她在水里打着滚儿,像蹩脚的哑剧演员般比划出无数个大大小小的太阳来。


“那不是太阳,拜哈伊拉,”AUS708431回答说,“那是火。”


(“什么是火?”)


AUS708431猛地拉上窗帘,诸多魔鬼的嚣叫被挡在严实的布料后头,看护室重归宁静而沉重的阴霾中。“以后你会看到的,只是不是现在。”


他低语道:“不是现在。”


 


第五十四天的饲喂状况仍是“正常”。艾玛的胃口很好,几乎什么都吃得下,只是不停地抱怨想回家,简直到了令AUS708431后悔教她这几个词的程度。AUS708431绞尽脑汁想出了几个让她在水箱里不那么无聊的主意,比如用激光笔在玻璃壁上照来照去,看着莎妮娅像只猫一样徒劳地扑抓那个小小的光点;或者给娜娜照镜子。薇拉喜欢照镜子,她认为那方小小的镜子里困着一条美人鱼,朝霞颜色的头发,晴空颜色的鱼鳞,月光颜色的皮肤,无论莫妮卡做出什么动作,那条小美人鱼都会一刻不落地模仿她。甚至当AUS708431把镜子拿走之后,伊莎贝尔还为此不高兴了好几天。


“也许她可以叫‘自由’。”AUS708431在吞吞吐吐地叙述完这些论证素材之后小心地提出了这个观点。


正在书海中忙碌的学者摘下金丝眼镜,不紧不慢地抬起眼来看他,额头上立刻堆积出厚厚的褶皱,像是无数条正表示不屑一顾的眉毛一样。“AUS...7084..31先生,”他说,“自由这个字眼在第一天就被我们否定了。不是人人都想要自由,而有些时候我们正是为了主动抛却自由而忙碌。您有没有读过GRB238935的著作?”


我知道一个USA238935的篮球运动员,我还竞拍过他的球衣。AUS708341心想,但是终究没好意思说出来。“没有。”


“我建议您读一读。或许吸收了GRB238935关于自由的议论之后,您会稍微对自由有进一步的认识。现在,麻烦您,我得继续我的工作了。”


埃娃的学习兴趣相当浓厚。有些晚上AUS708431给她读故事,总是没法流畅地说完一整句话:辛西娅一定会对其中的某个字眼进行提问。有一次宝贝儿问他什么是甜,他犹豫了许久(私自给美人鱼喂食是研究所严令禁止的行为),还是偷偷地往水缸里投了一颗橘子味的水果糖。春华像个英勇的猎手那样用嘴唇接住它,囫囵吞了下去,还是不明白这和甜有什么关系。AUS708431像狗似地摊着舌头,将水果糖放在舌面上演示给她看,随即又给了费尔明娜一颗。这回玛利亚算是懂了,含着糖果作出陶醉的模样,直到它融化殆尽之后,鼓起两腮,像戳气球似地使劲戳着脸颊,无言地欢呼着“甜!甜!甜!”。那之后阿妮塔每次吃完饵料都会向AUS708431要求一份餐后甜点,AUS708431只好像个幼儿园教师一样允诺她如果她表现良好,就能得到甜味作为奖励。那回的橘子糖在她的定期口腔及消化系统检查中被作为异样物质提点到了重点研究室,将AUS708431吓了个半死;万幸,她也喜欢糖水。实际上,研究所给予AUS708431的训练任务只有教会邦妮按命令作出“转圈”、“上浮”、“下沉”或者“招手”之类的动作,但只有他清楚灰姑娘远比这聪明,因为阿比盖尔在优秀地完成这些表演节目之后总会问他为什么要转圈,为什么人们喜欢看她转圈。AUS708431发现自己在大学里学过的所有知识以及半生中读过所有的书都无法解释小巫婆的这些问题,在这方面,他比卡门无知得多。他只好回答说因为人们看她转圈之后会变得快乐,随即克里斯缇娜问他什么是快乐。


这实在难倒了他,于是他承诺第二天晚上会给她带去答案。AUS708431在自己的书柜深处翻出了五十年前的一本词典,按字母顺序找到“快乐”的词条,后面写着:人在需求得到满足时所产生的精神上与生理上的双重反应,是一种良好的情绪感受,主要成因包括安全感、饱足感等等。社会学认为,快乐是人类行为的主要驱动力之一,大多数人工作及劳动的目的是去追求快乐。在生理学上,快乐的感受由多巴胺奖励系统进行控制,通过分泌这种下丘脑和脑垂体腺中的神经递质,人类才有开心、快乐甚至爱情等情绪体验。……以及其它大约二十行不同学科对于快乐的释义。快乐是如此复杂,他想,但为什么伯爵的小女儿就是能这么轻易地掌控它呢?不管怎么说,AUS708431还是把这段洋洋洒洒的关于快乐的解释抄在了他的小笔记本上,第二天晚上,琼像课堂上第一排的学生那样坐在假石上,等待他说明什么是快乐。“快乐是,”AUS708431吞了口口水,“人在需求得到…”


莉莉稍许歪着脑袋,脸上满是困惑的微笑,一动不动地凝视着他。


AUS708431将笔记本塞回口袋里,接着说道:“比方说,现在我看见了你,我就是快乐的。快乐的时候,我会笑,还会跳舞,”他举起手臂来转了几圈,越转越快,最后在看护室里来回奔跑起来,像匹疯马一样甩着脑袋,舒拉捂着嘴巴大笑,从指缝间漏出一串串的气泡,直到AUS708431的后脑勺猛然撞到了资料架上。


“好吧,虽然我跳得很糟,但重要的是我想跳舞。”他严正地解释道,但修女没有听他说话,只是笑得前仰后合,在水箱里一遍遍转圈。于是AUS708431也跟着笑起来,作了最后的定论:“看,现在你也是快乐的。”


 


周一晚上,AUS708431照例去参加社区里的“尾号一”俱乐部。那里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唯一的共同点是他们的号码最后一位都是“1”。他们之中有些人坚定地相信性格是取决于尾号数字的,尾号是1的人理智、稳健而果敢,尾号是2的人活泼而擅于社交,尾号是3的人感性、神经质且有艺术天分,等等等等,还有一个广泛流传的定论:尾号相加等于10的两个人在婚恋中最为相配,因此尾号一俱乐部和尾号九俱乐部的年轻人常常进行联谊活动。俱乐部的定期活动在一位尾号是1的富翁提供的别墅中举行,那儿有舞厅,有游泳池,还有免费的啤酒(AUS608431参加俱乐部的唯一理由)。自从听说了AUS708431是美人鱼项目的研究员之后,俱乐部活动里时常会有和他年纪相仿的几个醉汉搂着他的脖子,问他美人鱼的乳房是不是真像照片里那样大。


“是的,也许,在水箱里看得并不很清楚。”他只能这样回答。


“得了吧,如果有这么一个漂亮的小娘们儿在我面前,我能盯着她的胸脯看上十个小时。”


AUS708431是美人鱼饲育员的消息在俱乐部里不胫而走。这下他成了酒会的中心,各类各样尾号是1的人们都盯着他的眼睛,对他问这问那,试图在那浑浊的角膜里寻找出一点美人鱼的倒影:毕竟关于美人鱼的消息是报纸上除了战争和政治之外唯一的新闻了。开始时AUS708431并不习惯这样的场面,他不喜欢人们那解剖刀般的目光。后来那一点点早已萎缩的虚荣心也在酒精中泡胀了,他开始自豪于爬上长桌高声宣言美人鱼有多么亲近他,多么依恋他,多么听他的话。应崇拜者们的要求,AUS708431又一次违反了研究所的禁令,将摄像机带进了看护室,要求菲比按他的指令在镜头前转圈、上浮、下沉还有招手,周一的晚上再和尾号1的人们一起分享这些录像。为了博得更多的欢呼,他还教会了香格里拉亲吻水箱玻璃。


他四十三岁生日那天也是周一。俱乐部的成员们为他堆了一个堪称世界纪录的香槟塔,企业家们在晚餐后相互交换名片,别墅里挤满了形形色色的人,打赤脚的和穿西装的在一起跳舞,那位尾号1的富翁也来做他的配角,在开席前送给他一个精致的美人鱼形状的玻璃雕饰。最为惊喜的环节自然是生日蛋糕中暗藏的玄机,人们邀请AUS708431执刀按照奶油画出的虚线切开蛋糕时,他醉意正浓,直嚷着要将口袋里所有的大钞都送给那位即将走出来的脱衣舞女作小费。但是当他看到空心蛋糕里走出来的女人时,酒精效用像是一声惊雷下的野兔似地四散奔逃,一时什么表情也做不出来了。


那女郎有一头橙红色的长发,穿着镶满亮片的浅蓝色紧身长裙,踏着高跟鞋清脆的声响走到了他面前。她胸前的号码牌上写着:AUS302679.


人们预料到他会被这个奇迹所吓倒,纷纷开始叙说在尾号九俱乐部里找到AUS302679时的神奇经历,当时人们的反应和他一样。感谢命运,他们笑道,还有AUS办证处的官员们。AUS302679挽起AUS708431的胳膊,两个像齿轮般精密咬合的人在狂欢的晕眩中高声大笑起来。随着派对的指针越过半夜十二点,人们带着酒足饭饱的陶醉与他告别,或者干脆睡在别墅的沙发上。富翁在离开之前将AUS708431拉到楼下,在远处如同礼炮般轰鸣的爆炸声中对他说了段悄悄话,大意是拜托他去联系研究所的高层人员,以一场美人鱼展览或者表演秀交换他的一大笔研究赞助经费。这可妙了!内阁大臣们正为了战争焦头烂额,谁也不想在这个节骨眼儿上浪费本应属于坦克和炮弹的钱给一条…鱼,而研究所和国际教文组织的命名会议一向以官方科研项目自居,拉不下脸来向民间筹款,这笔交易让AUS708431简直成了整个研究所的英雄,职位也从饲育员直接上升到了研究室主任的高度。当然,最让AUS708431高兴的是AUS302679的出现。自从前妻离开他之后,他几乎连镜子也不敢照,生怕看见肖像油画般的镜框里浮现出的那个胡子拉碴、满脸阴沉的卑微的酒鬼,但现在他不一样了,他现在比以前任何时候都要光彩照人,也能昂首挺胸地和AUS302679挽手走过城市的大街小巷。AUS302679是狂热的号码学崇拜者,她坚信自己和所有尾号9的女人一样能为爱情抛弃一切,当然也对“相加为10”的那一套传说推崇备至。他们约会时甚至会谈起要给他们的第一个孩子买下哪位刚刚去世的天才留下的号码。


AUS708341将那个美人鱼形状的玻璃雕饰摆在了看护室里,奥莉加·弗伦的水箱对面。林恩夫人很喜欢这个小玩意儿,经常整整几个小时都按照雕饰的姿势悬浮在水中。听说AUS708341恋爱的消息之后,妮科尔问他什么是爱。他想当然地回答:


“看见你快乐,我也变得快乐,那么我爱你。”


蝴蝶姑娘想了想,咬住自己的一绺头发,用两指将发梢向下捋顺,忽然冲到水箱玻璃跟前,又一个跟头翻回去,将半个脑袋露出水面,两手不断地撩起水花来,半透明的尾鳍在水波中左右摇曳。


(“愿你快乐。”)


 


尤兰达作为世界文化遗产对外演出的日子将近。届时会有两百多位在幕后操控这个世界运转的人物在现场观看,并且通过电视在所有那些还有电视可看的国家转播。表演的内容很简单,是训练过无数次的转圈、上浮、下沉和招手,以及如何带着微笑向镜头打出“谢谢”的手语。现在AUS708431有资格修改看护室的禁令了,他宣言美人鱼一次性摄入多量糖分对其消化系统并无负面影响,于是他们对亲爱的小辫子采用巴甫洛夫式的训练方案,每做对一次动作就往水箱中注入糖水。这对美杜莎来说太管用了,她甚至睡觉时都会不自觉地转个圈圈,做个名副其实的甜美的梦。


作为演出的总策划人之一,AUS708431的工作越发忙碌,当然也没有那么多时间足够他整夜整夜地待在看护室了,只在排演途中偶然瞥见过她几次。再次见到她的时候是最终彩排的前夜,“晚上好,”AUS708431照常掏出胸前的小笔记本,戴上金丝眼镜,准备呼唤她另一个充满美好寓意的名字。他翻到最后一页又重新翻到最前,来来回回翻了好几遍,最后有些尴尬地摘下眼镜,合上笔记本。“晚上好,拜哈伊拉。”


她在睡觉。仰躺在水中,圆睁两眼,嘴巴微张,双臂无力地垂在体侧。“是我,拜哈伊拉。晚上好。”他在黑暗中脱下外套,“拜哈伊拉?艾玛?宝贝儿?薇拉?小巫婆?你醒着吗?”


她仍然没有理会他,好像将那些名字统统忘记了一般。AUS708431叩了叩水箱玻璃,随即打开照明设备。整个水缸已经被染成绯红色,缸底像沙滩一样堆积着无数半透明的鱼卵,每个都有拳头大小,成千上万夭折的婴孩蜷缩在卵中,从胯部开始萎缩发紫,隐约现出鱼尾的形状来。她们的母亲浮在水面上,肚皮滚圆,她醒着,她在哭,不知道已经在黑暗中哭了多久,大滴大滴的泪珠从她木然的眼睛里滚落出来,沿着颧骨流进水箱。她的鱼尾抽搐着,还在继续排卵,棉絮状的血丝和那些死去的鱼卵像雪片一样纷纷扬扬地洒落在缸底。


演出取消了。这个意外状况引起了相当一部分赞助商的不满,研究所外每天都堵满了新闻业者,他们是来拍摄美人鱼如今的惨象的。后来的化验证明是过量的糖催发了她的提前排卵,这件丑闻的责任被统统归咎到AUS708431的头上。国际教文组织的命名会议就此终止,现在的美人鱼已经不能引发他们对人类心中最美好、最纯洁的事物的联想了。她现在形销骨立,鳞片因为细菌感染而逐渐剥落、生疮,头发像海草似地冻结发卷。她什么也吃不下,过去作为饵料的淡水鱼放进水箱之后,她不仅不去捕猎,反而任由它们啄食自己身上的污垢。


AUS708431获许再次去探望美人鱼。因为这件事,AUS302679离开了他,就像他前妻一样,什么也没给他留下。他听说她和一位USA708431结婚了,那男人是个年轻而成功的银行家,号码一模一样,只是字母调换了位置,但没有一处跟他相像。他低垂着头坐在水箱前,感到这场景就像在探监,却分不清楚谁在栅栏里面。美人鱼背对着他坐在假石上,她脊骨的形状清晰可见。


他想开口叫她,但是不知道该用什么名字好。于是他往身上的口袋到处摸了摸,没有找见那个小笔记本,只摸出了一个小酒壶。他旋开盖子,里头传出一股威士忌的辛香,但实际倒进嘴里的却是苦麦芽啤酒。


“你过去问过我一些问题,我没有回答,”他艰难地咽下一口酒,像是下了很大决心似地说道,“那是因为我不知道怎么回答。


你问过我什么是痛苦,什么是孤独,什么是眼泪,什么是火,还有什么是死,我都没法回答你。那时我只想向你解释什么是甜蜜,快乐,家,还有很多他们最终没有赋予你的名字,爱,梦,光明,幸福,希望,智慧,纯洁,自由,这些都是你。


在我祖母的那个时代,人们还都有各自的名字。我祖母叫莉迪亚,莉迪亚·提尔斯,她在我母亲怀孕时就去世了。她的号码被重新注册给了一个在边境长大的男孩,很快他就在前线战死了,号码给了一个先天心脏畸形的孩子,那孩子没活过一个星期。然后那号码给了一个刚出嫁的北方姑娘,她在生产时因大出血死了。没人想要这个连续死过三个人的号码,于是我母亲又把它买了回来,送给了我,就是AUS708431.


我也有名字。我祖母算半个天主教徒,她很爱去教堂,但关于圣经只听说过创世纪的几个章节。后来她把什么都给忘了,只记得伊甸园的故事,临终时她说——尽管那个时候已经开始通行号码制度了——她说她的孙子将会叫做亚当。


我知道你肯定听不懂这些话。这里头有太多你听不懂的词了。你知道吗?故事里的那个亚当给世上的一切都取了名字。小说里的人都有名字,是因为给他们取名字的人都通晓他们的命运。我们没有名字,可能是因为我们的命运太过无关紧要,太过模糊不清了。


现在我该给你解释过去的那些问题了。”


亚当·提尔斯轻手轻脚地爬上高脚凳,他感到显然的力不从心,衰老压迫着他的每一根骨头。然后他将酒壶稍稍倾斜,让里头的苦麦芽啤酒倒淌进水箱里,溅起一点淅淅沥沥的水花。酒壶慢慢地、慢慢地归为完全倒立的姿态,最后一滴摇摇欲坠地垂挂在瓶口,终于滴落下去。她摆动残破不堪的鱼尾上浮到水面,大张着口,用咽喉拥抱它们。


“这是孤独。”


她点点头表示理解。随即他又颤颤巍巍地爬下凳子,去掀开窗帘。外头的爆炸仍在持续,滚滚黑烟从高墙后面升起,一片着火的政治传单被热浪紧贴在窗户上,像求救似地熊熊燃烧着,逐渐变成苍白的余烬。又一处炸药引爆了,高窜的火舌简直像要遮过太阳一般嚣张,刺眼的光线吞没了整个看护室,她在水箱里惊慌得四处逃窜,最后缩在角落里,本能地用手臂挡住眼睛,但因为没有眼睑的缘故,她不得不看见这一切。


“这是火。”


在光芒中他像高举旗帜那般举起那个美人鱼形状的玻璃雕饰,火光将它染成橙红色,像初生的维纳斯一样动人。接着他毫无怜惜地松开手,让它响亮地摔在地上,碎成几瓣。


“这是痛苦。


从我眼里淌出的那些水是眼泪。还有,


当你快乐时,我也变得快乐,这是爱;当你痛苦时,我也变得痛苦,这也是爱。”


她亲吻了一下水箱玻璃,止住了亚当·提尔斯的演说。随即比出一个电话听筒的手势,依偎在耳边,又恋恋不舍地移到胸前,在水中划动了几下。像是为了迫使它停止一般,她用另一手紧抓住它,仿佛安抚一只猛狮那样缓缓地摩挲着拇指的指背。


(“这也是爱。”)


他笑了笑。“是的,不错。你很聪明。


现在我得告诉你另一件事,它或许是个好消息。你终于要有一个名字了。


我也是最近才知道这件事。我们打捞起你并不是个意外;太多的轰炸引起了地壳变动,大陆架上抬…嗯,或许这些道理对你太过复杂,我们直接说明结果吧:昨天,他们在原先发现你的地方捞起了满满一船美人鱼。五百多条。现在他们正派遣更多的捕鱼船去将所有美人鱼运到陆地上来。因为数量太多的缘故,他们终于可以不用为命名而烦恼了,决定把你叫做MER000001.”


“MER000001,”他重复了一遍这个滑稽的编号,“你想接受这个名字,还是像以前一样,想回家?”


 


她仰面躺在亚当·提尔斯怀里,浑身湿透,因缺氧而大口喘息着,简直像一个分娩中的绝望的产妇,粘滑的鱼鳞险些挣脱他的臂膀。他疯跑着冲向海滩,从前他一直没告诉她,她的家乡就在研究所后头不远的地方。追赶他们的人高喊着AUS708431的号码,甚至有子弹打在离他脚后跟不远处的沙子上。一切是那样嘈杂而危险,凉丝丝的海水扑打在亚当·提尔斯的小腿上,正逢涨潮的晚上,海水淹没过他的腰部,胸腔,压迫着他的脖颈,他不得不仰着脸才能勉强露出水面。沾到海水的美人鱼重新活了过来,拍打着鱼尾,像箭一样抽离他的手臂,往远方的海平线直冲而去,朝霞颜色的头发,晴空颜色的鱼鳞,和月光颜色的皮肤,溅起的浪花泛着银色的泡沫,在她的君临下熠熠生辉,最终和那曾经象征着数十亿心灵共同的向往,人类数千年历史中最为美好、最为纯洁,使我们确信自己的存在有意义、亘古不变而将继续流传的无名之物一起,化为令人遐想的一点。


“永别了!”亚当·提尔斯喊道,感到自己的四肢在海水的裹缠下渐趋冰冷僵硬,但仍然用不知源自何处的力气高喊着,“永别了!……”


永别了,拜哈伊拉!永别了,艾玛!永别了,辛西娅,卡门,埃娃,阿比盖尔,灰姑娘,美杜莎,伊莎贝尔,香格里拉,宝贝儿,小巫婆,亲爱的小辫子,伯爵的小女儿,永别了,MER000001,


永别了,美人鱼。


一颗子弹击中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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